序
1
应 JK 的邀请,我飞到深圳,和他进行一场关于创业十年的复盘。
此时距离影石上市刚刚过去一天。晚八点,他穿一件蜡笔小新、脖子上挂一根手指粗的怪状金链子,捧着 hello kitty 的 Macbook 走进来。服装似乎成为我们每次访谈会面的神秘密码,每一次他都能搞出些新花样来——去年,他穿着竞争对手大疆的文化衫 (背 GoPro 的包)。这一回,他说这金链子还差一副墨镜凑成一整套 total look。我欣赏不来,甚至有点想笑。
是记忆中的那个 JK。只是对于一个刚刚在 A 股敲钟的人来说,还是太抽象了。
不过也对,毕竟他是 「科创板史上最年轻的董事长」——33 岁,年轻就要有年轻的样子。
(应 JK 本人的要求,非得放一张他的青葱岁月。图为大学时期的刘靖康。)
刘靖康生于 1991 年。我第一次搜索这个名字的关键词时,一张头顶杀马特发型的照片毫无防备地出现,构成我对他的第一印象。这位南大学子在大二时便开始了全景相机的创业,那是 10 年前,大众创业、万众创新的年代,他是全国大学生创新创业比赛的亚军,那一年的季军是 ofo 的戴威。
我刚好写过戴威。ofo 成为资本热捧的明星时 (2016 年),刘靖康创立的影石,哦不,那时还叫 Insta360,在苦哈哈地做全景相机 demo、被量产折磨,想找笔钱都费劲。没有太多人愿意给重投入的硬件砸钱,其中更少人会相信一个大学生能做出什么局面。在他毕业前一个月,眼看资金链就要断裂,IDG 的投资人李丰只花了 40 分钟就决定投他——不是投项目,只是单纯看好他这个人。
当年的 IDG 创建了一只 90 后基金——致力于投出 90 后这一代中最出色的年轻人。这只基金的 portfolio 里星光熠熠:FaceU 的创始人郭列 (被字节收购了),一起唱的尹桑 (未能成功融资),还有著名的孙宇晨 (争议缠身后远走美国了)……聚光灯下的 90 后似乎鲜有人能杀出重围。这一代人,他们踏出校园的时候,正是巨头们踩着移动互联网浪潮崛起、格局确立的时候,很快,轻资产的赛道经历了资本乱战。而硬件领域,却几乎没有什么赛道是前人没有做过的。
最关键的是,那时小米正杀红了眼——「红米」 用 699 元的价格血洗了智能手机行业,寒意也直渗中国硬件圈。24 岁的刘靖康心想,要做创新产品的话,在国内几乎没有生路,要避开低价竞争,唯有出海。
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次年新春,他带着几个同样年轻的 90 后 (多数是自己的同学、校友),捧着费尽心血做出的消费级全景相机 Nano ,一起勇闯美国 CES——他们甚至没钱邀请 PR 做宣传,只能挨个给媒体发邮件,请求大家来展台看看。结果,Nano 一炮而红。
命还是比 ofo 好。一不小心,影石这家公司就 day1 全球化了。
我还记得第一次到深圳访谈 JK 的那个下午,那是 2022 年,影石七岁,已经成为全景相机全球第一、运动相机全球第二,这家势如破竹的公司正向 A 股科创板递表。去总部办公室的路上,PR 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他们的公司是多么的有趣:
他们举办创意拖鞋大赛——员工会在全网搜罗 「最有个性」 的拖鞋并穿来上班;另有奖金诱人的减重大赛——由 「日益变胖」 的老板 JK 发起,号召参与者每周上一次秤,轻一斤奖 500,重一斤罚 800,过去几期活动,人均瘦 10 斤。颇令人不满的是,老板自己从不上秤 (却暗中以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眼光观察这项由自己发起的实验)。
我听得津津有味。
那几年,企业家纷纷选择低调,商业世界缺乏新鲜元素,报道也颇显得枯燥无味——这样一群年轻人,凭借敢想和创造,极具生命力地做成了一件事。这是一个好故事。
当时正值中秋前夕,影石刚刚经历扩张,董事长兼产研负责人 JK 忙于管理 (或者说学习管理),对于公司长期战略的思考开始越位于 「造东西」——就像一个喜欢穿 hello kitty 和蜡笔小新的人被迫去穿西装——产品上的创造力无处释放,于是,他跑去和行政们一起 「鼓捣」 中秋礼盒——被他那位 ISTJ 的 CEO 批评为不务正业。
那一年我第一次收到影石的礼盒,他们把礼盒做成一个镂空的灯笼,盒身有个兔形剪纸,插上电后,会映射出暖色光影,落款 「影石 Insta360」。我把这个细节写进稿子开头,JK 于是受到鼓舞,每年往复。
影石 2022 年的中秋礼盒,由刘靖康亲手设计
之后的每一个中秋和端午,礼盒都如约而至。2024 年,我从科技媒体离职创业,中秋前夕,我拆开箱子——仿佛已经养成一种仪式感。这次,居然是一个内嵌了全息影像的礼盒:
礼盒的正中央是一个白色月球。
我关上灯,接通电源,盒子里响起八音盒的乐声,三只白色小兔子从盒身边缘的镜像屏幕中探出脑袋、跃出、飞起来——象征着从地球,到月球。多么像他们的全景相机,这些年先是被绑在了老鹰身上,接着被绑上火箭、卫星 (是的,影石为此掏钱买了一颗卫星),最后冲出了地球,拍下它与月球 360 度的全景合影。
影石 2024 年的中秋礼盒,内含全息影像
Think bold。盒子上印的这句话,是他们的企业文化,意思是 「始于敢想」——这是影石的来处。很热血,很动人。
我忘了开灯。漆黑一片中,小兔子在跳动。
「JK 今天问,还有兴趣来深圳聊聊吗?」PR 发来消息。此时,我刚创业三个月,账号粉丝只有几千——一个不知名自媒体。可见他是个性情中人。
几天后,我在微信上给他发去数千字的访谈计划。他回复,你比我更能准确地描述我自己。
2
「很感谢两年前 (2022)那次访谈。」JK 一见面就说。原因在于,文字能够将他向往的状态精确化、并留存下来。这能给他力量,提醒他初心何在。就像他焦头烂额时总会打开 GoPro(竞争对手)的宣传片那样。
「尤其是第五代和第六代,特别热血。」
我猜他召唤我来,是因为又来到了关键时刻。他希望继续用文字整理、记录下此刻最真实的状态。他说,在某种程度上,过去两年来,他一直努力保持着我当年报道里所描绘的那种 「初心」 状态。
此时,影石的营收体量已经来到 40 亿元,算是无限风光。深圳总部的办公楼顶,挂上了 「影石 Insta360」 的 logo——招牌挂上的那天,JK 发了一条朋友圈,配文是日剧 《东京塔》 里的台词:小子,你来到这里,就要把这变成自己的地方。
十年前影石搬来深圳,是因为它的出生地南京缺少人才、供应链。年轻人刘靖康两手空空,兜里只有梦想。那时他没想过安家,只想着立业。
生长在一个梅州的商人家庭,父亲做玩具生意,也有低谷时期,有时连过年都回不来——这令 JK 从小对商业的风险就有体感。他很早立下成就一番事业的三个目标:有社会价值,有意思,能赚大钱。
前两者听得不少,最后一项很少听创业者直白地说出来。他倒也坦荡,说受成长环境影响,周遭的氛围让他觉得 「有钱就是爷」。
但很快,赚大钱的优先级就大大降低了——随着影石利润来到十亿级别,董事长刘靖康也有了七位数的年薪。不过,他曾为了助力公司发展而选择个人向银行借贷,工资每个月被拿去还利息——一年刚好也是七位数。
等待上市的日子里。压力不足为外人道。
但在经济之外,梦也更大了。2019 年,他和 CEO Leon 去日本拜访供应商,在那些长寿公司的历史墙旁,两人都停下了脚步。
「我们意识到不同企业之间的终局有所差异。」
百年老店有一些特点:并不是哪个业务贯穿了企业几十年的发展。每隔七八年或半个经济周期,公司的主营业务就会发生切换——它们会不断去市场上找寻新的机会,来发展出第二曲线,以此来平稳地度过每一轮周期的上涨和下落。
创新具有风险,但它们不会因为惧怕失败就停止创新的脚步。而在这个过程中,沿着同一个方向,不同业务在能力上有所继承、互补、发展和积累,最终使得这些公司都做出了改变世界的产品。
JK 和 Leon 在不同场景下、不约而同地和我提过,他们被这次日本之行震撼了,心生向往。回来之后,影石的业务开始扩张——除了主营业务全景相机和运动相机之外,他们瞄准具有足够利润、但需求还未被彻底满足的赛道,开始做视频会议摄像头和手机云台——影石再次成为了一个新行业的侵入者。
它需要为做出世界级的创新,追求更多的利润,储备支持研发的粮仓。
这家公司的实力在这个阶段被进一步验证:从 2019 年到 2022 年,影石的营收连年翻倍。后来,一位二级市场的朋友在看了他们的招股书后笑称,「这利润,A 股看了会沉默。」
如果故事只是行进到这里,就颇有些无趣了——一个一往无前、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成功叙事。
但,这可是家 think bold(始于敢想)的公司啊。
3
回首影石的一路发展,GoPro 算是可爱的老师——创始人自己是个极限运动爱好者,做出了有生命力和感情的产品。
这家美国公司给影石留下了足够的生存空间,让他们得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摘果子——背靠中国智能手机发展溢出的供应链优势、Youtube 崛起的浪潮,加上年轻人们对产品极致的热爱,再加上一些不容小觑的产品天赋,影石迅速抢占了 GoPro 的份额。截至目前,他们已经连续六年登顶全球全景相机 top1,并在 2025 年 Q1,首次实现营收反超 GoPro。
从 2019 年到 2024 年,影石的收入体量从 5.88 亿元飞跃至 55.74 亿元,其中,近三年的复合增长率为 65.25%。
刘靖康在 X(Twitter)上发:I love GoPro,i love Nicholas Woodman(GoPro 创始人)。
但在不知不觉中,中国企业已经站到世界前列。中国对手之间的竞争,也成为最激烈、最红海的竞争。
运动相机赛道如今三足鼎立:第二名影石飞速地抢占着第一名 GoPro 的份额,可一回头——第三名大疆的增长也紧随其后。 2019 年,在无人机领域几乎打遍全球的大疆开始进军运动相机市场,之后不久也开始研发全景相机。
显然,大疆是个比 GoPro 更强大的对手——不仅体现在市值,也体现在全方位的组织与运营能力上。与老牌巨头相比,大疆的成长性反倒与影石更为接近:这也是一个从校园里走出的创业故事,同样是一位毫无经验的青涩创业者,凭借惊人的成长迅速在全球范围内获得巨大成功——甚至是有震慑力的成功——目前,在无人机领域,大疆的全球市占率超七成,年营收在 800 亿元量级。不仅如此,行业传闻,大疆的风格颇为凌厉,而事实层面则是,许多对手曾被它彻底挤出市场。
和 JK 在 2024 年的那次见面,就是在影石与大疆的竞争背景下——见面前一天,我在深圳拜访影石和大疆的线下门店。当我问大疆的店员:影石的产品如何?店员沉默两秒,回答说,「影石的 Ace Pro(运动相机)也很好。但功能差不多的情况下,我们的 Action 4 价格低 700 多元。」
再往前一年,影石的云台产品上线时售价 900 元,大疆随即将同类产品从 900+ 降价到 700+;11 月,影石发布了最新款的运动相机,售价 450 美金上市,大疆随后三个月将其运动相机降价到 300 美金。
JK 说,「我们今天最大的不幸是赛道上有个大疆,但最大的幸运,也是赛道上有个大疆。」
那次访谈,我们围绕这样的近距离、高压迫式的竞争,展开了很大篇幅的讨论——其中包含深度竞争的种种面相,与很深的商业思考。交谈中,我常常觉得,他并不仅仅是在与他人讨论,更像是一种自我梳理和渗透,一种积蓄勇气的过程。
他想通过创新和效率的方式打败巨头——未必是市值意义的打败,而是在产品底层的创新层面,实现全面的超越。是在生存意义层面,能够抵住巨头的饱和式攻击,依然通过创新趟出一条光明大道。也是在价值观层面,信仰创造增量而非只注重抢夺存量,会带来更大的胜利。
就像十年前,GoPro 是影石的 10 倍,但影石也一路走来。
话虽如此,勇气却并不体现在逻辑的清晰、语言的坚定,而是真实的恐惧闪过,顶着具象的压力和挑战,仍然选择一条更难的路去走。
如果按照影石的业务来看——今天,他们要在存量世界里训练效率、获得利润,以支持自身在增量世界里做出创新。事实上,早在三年前,影石便定下了三个世界级的、原创性的秘密目标。这几个项目直到今天仍未公布,一直在研发进程中 (他们这些年的研发费率始终保持在 13% 以上)。而与此同时,大面积的竞争也逐渐到来……
未来 10 年不见得比过去 10 年容易,但一定精彩得多。
这是 JK 和影石这家公司的成长主旋律。也是他们真正的心之所向。
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,我意识到,JK 和影石的故事已经不再是一个关于年轻有趣、成长速度、方法论和创造力的故事。而是一个关于勇气和价值信仰的故事。
他让我想起 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。
最终,是那只令派恐惧的老虎,激起他生的意志,斗的欲望,陪伴他一路从海上漂流,穿过风浪。
4
再见到 JK 时,他的筹码变多了。
影石在科创板上市当天,市值突破 700 亿元,实时股价距发行价实现了 285% 的增长,募资额达到 19.38 亿元。目前在 2025 年 A 股市场的募资总额中排名第三。
但主角似乎也没有想象中兴奋。我问他此刻的感受,他说,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。
这个回答在我意料之中。对于他们真实追求的目标而言,上市不是终点,只意味着从某种初级状态 「毕业」 了,从今往后,真正以足够科学化、规范化的方式来运作这家公司,是新的起点。
相比上一次见面,他看起来更笃定、也更自信了——随着谈话的深入,我意识到这倒并非因为上市成功,而是因为他想清楚了要玩一个怎样的游戏。
今天,在他口中 「难度最高」 的中国市场,有机会冲出世界级的技术和产品创新。而在高手环绕的中国市场,如果既能吸收对手们带给你的历练,又能脱离竞争导向。这将在战略上超越许多公司。
有时对手会让你忘了自己。「只有当你的注意力不在竞争,升一维去思考,才有可能获得脱离竞争的解法。」
事实上,近 10 年来,中国企业越来越不乏单点产品维度的创新力,难就难在,如何能生长出一片足以催生出批量创新的土壤。其实这需要更多有志于穿越周期、追求长期价值的企业,他们必须有超越产品层面竞争的眼光,在组织设计、生态建设、文化价值观维度都给出更多的创新实践。
企业要想伟大,就得一层一层去破局。
基于此,10 岁的影石决定做一家 「员工发展第一、客户价值第二、股东回报第三」的公司。
简单来说,员工影响创新,创新影响产品,产品影响一切——听起来,似乎为所有成长型公司拨开了发展中的迷雾。
但也似乎没有人真正这么做过。这依旧是一件大胆的事。
前一晚,在上市后的答谢宴上。JK 在台上细数影石走过的十年。他说,故事没有结束,「我们还有新的挑战」。他特别感谢了最初的创始团队——那些在毕业后,陪他拿着 1500 元月薪的伙伴们,他在台上一位一位,念出大家的名字。
时间回到 2014 年,还有一个月,刘靖康就要毕业。他从家里借来发工资的 30 万很快就要见底。他和伙伴们到处路演,没有人投资。去见投资人的路上,他们在火车上着急地修理坏掉的全景相机 demo——那是一个透明的球形物体,一眼能看透球体里的零部件,如同他们彼时彼刻的人生。一群人拿着螺丝刀、热熔枪,一直修到凌晨四点。
通宵达旦的少年们,转眼变成走上交易所敲钟的远航人。大屏上的数字飘红,影石的市值开盘达到 700 亿。
我想起他说过,勇敢是因为一无所有。
「今天你们拥有的显然越来越多了。怎么办?」
「人的底层都是害怕失去。」 他承认,今天有员工、股东、客户、投资者、家人……很多时候,他无法完全跟从自己的内心选择。
「那就想想我们更怕什么呢——更怕失去生命。毕竟,明明只活一次。」
是啊,You only live once。
从 2022 年至今,我和 JK 分别在不同节点进行了多次对话。
️播客的访谈包含两次录制:
第一次是在 2024 年 8 月,影石连年翻倍增长,但正面临与新对手大疆的正面竞争。
第二次是在 2025 年 6 月,影石上市之际,应 JK 的邀请,我飞去深圳对他进行了独家访谈。
文字的访谈则以上市为节点,重点整理第二次访谈内容。以下是访谈的文字版,为便于阅读和理解,作者做了一定的文本优化。
一、谈上市
1.1 四年前上交所上会,我才 29 岁
卫诗婕:恭喜你终于上市了。来描述一下此刻的心情。
JK:还行,(等待上市)五年可控 (笑)。
卫诗婕:我第一次访谈你的时候,你说每次穿西装都特别痛苦。第二次访谈你,你带了一件蜡笔小新,就是你今天穿在身上的这件,你说你特别喜欢蜡笔小新,因为它特别纯真——所以想好上市那天穿什么了吗,是蜡笔小新、影石文化衫、还是西装?
JK:A 股历史上只有顺丰 (敲钟时)穿的不是西装。我前些天真地想过,或许可以在这件 (蜡笔小新)上打一个影石的 logo——做一个影石和蜡笔小新的联名文化衫。
卫诗婕:不会穿西装对吧?
JK:A 股这辈子可能就上这么一次。还是不想和别人一样……
卫诗婕:你好像被冠以 「科创板史上最年轻的董事长」 了,谨慎一点,加个 「之一」 吧。
JK:其实还真不是。寒武纪创始人上市的时候 33 岁。我此刻还 33,马上就 34 了。
卫诗婕:你专门去查了?
JK:不是,当年他们上市的时候,我留意到新闻报道里有这个数字,就记住了。
卫诗婕:那时候有没有想过,你可能比他更年轻 (就上市)?
JK:我四年前在上交所上会的时候才 29 岁 (笑)。
1.2 「买股票就像给那家公司写情书」
卫诗婕:为什么选择科创板上市?
JK:A 股无论主板还是创业板,对企业盈利要求很高。但科技企业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,你对未来越看好,投入研发越多,甚至可能当年的投入会超出本年的经营利润——虽然影石利润挺可观,目前不被这类现实所困。但我们也需要一个更宽容的资本市场,科创板鼓励创新型企业,比较适合我们。
卫诗婕:你有留意到最近有人在炒影石的供应商概念股吗?
JK:留意到了。但我还是想提醒一下。
如果说一个公司的市盈率是被概念炒起来的——市盈率代表大家对你的期待,如果这种预期上涨得很快,短期内这家企业一定是不能兑现这种期待的——因为企业需要时间成长。我们不排除市场上有人故意炒概念,炒高大家的预期,我们并不希望有人被割韭菜,很简单,我们不希望有很多人骂我们。
有一部日剧叫 《半泽直树》,里面有句话,「买一家公司的股票就像给那个公司写情书。」 就像追女孩子一样,你知道她的优点在哪里、缺点在哪里,而不是只因为她漂亮就去追。我们更希望真正喜欢我们产品、理解这家公司的发展、机遇和挑战的人,成为我们的投资者。
卫诗婕:就像一个姑娘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,你希望投资者怎么看待影石?
JK:大家现在对我们的认可是基于我们的 track record(过往战绩),但事实上,我们的业务是一个机会跟挑战并存的 (状态),它的长期机会很大,但它的短期挑战也很多。所以我们希望大家对我们的长期会更乐观一些,短期也不要被一些概念炒高预期。
一个简单的判断标准,就看市场上我们的客户满不满意,如果市场上更多的声音是客户并不满意我们公司的产品或服务。我就建议投资者要谨慎持有我们公司的股票。如果你看到很多人都对我们的产品和服务很满意,那我建议你可以对我们更有信心。
卫诗婕:「长期机遇」 指的是你们在探索的一系列还不能透露的新业务,对吗?
JK:是的。
卫诗婕:那么有哪些 「短期挑战」 呢?
JK:只要是创新业务就有失败的风险。短期我们也面临竞争。
卫诗婕:我在想你是不是历史上第一个在上市时告诉大家,「一定要谨慎持有我们股票」 的创始人。
1.3 最初的音乐节
卫诗婕:大家上市都是讲自己的故事,影石今天被冠以 「智能影像第一股」,怎么理解这个 「智能影像」,这是你们想讲的故事吗?
JK:影石故事的起点,是我们初创团队当年还在南大上学时,发现学生的音乐节现场氛围非常感人。当时就有一种强烈冲动,想把它记录下来,于是后面我们才想到做全景相机——这也是为什么,直到今天,影像这件事对我们仍然充满感召力。
「智能影像」 这个词今天还不具有广泛共识。我们所说的 「智能影像」,核心想区别于传统影像——传统影像更多针对固有市场,讲求如何更高效地满足消费者已有的需求。智能影像会想办法创造出新市场和新需求。二者发力点也不一样——前者发力点在机械设计、光学,智能影像更多结合 AI 和软硬协同。
一言以蔽之,我们更多考虑怎么做增量,而不是只考虑存量争夺和垄断。
卫诗婕:你个人过往的风险偏好是比较激进、冒险主义的。上市前,公司更多以你的意志为核心,上市之后,是否会把风险偏好回调一些?
JK:准确来讲,应该是对的。我们今天对于下限的要求会更高一些。以前我们说 all in,大不了赌错了,公司清算就完了。显然,今天我们不可能拿公众的投资作为筹码或者赌注去赌,不能接受让公众投资者受伤害。
但我想澄清的一点是:我们还是会继续在创新方面做较大的投入,只是说当我们做风险大的决策时,会做更多手段去对冲——比如,创新业务的研发有风险,我们需要规划更多的新业务来提供高利润对冲风险。我们会做更精细的计划。
卫诗婕:更保守主义的激进?
JK:对,非常准确的概况。
二、复盘过往十年
2.1 我们走过的红利
卫诗婕:以上市为节点,复盘一下影石的过去十年,有没有 「运气」、红利和顺势而为的部分?
JK:首先。我刚毕业时的万众创新,那时有非常多风险资本愿意支持大学生创业。如果不是那个环境,在关键时刻我们拿不到续命的融资。这很关键。
第二,我们 day1 选择出海,一家那么年轻的中国公司,要去做全球生意,听上去很匪夷所思。但 2016 年刚好是 Youtube 崛起的黄金时期,网红、意见领袖在崛起,给我们这类初创公司做全球化生意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基础——如果没有这个条件,出海会无比艰难。如果用传统营销方式去打线下广告、电视广告,初创公司没有这个财力。
第三,我们每一代产品的性能提升很多,价格变化却没那么大,很大程度上是吃了手机行业带来的中国供应链溢出红利。
还有一点,疫情那几年,像极兔这样的企业,在全球大范围内为跨境电商做了进一步的基建。
这些红利缺失任何一个环节,我们走到今天都需要花多得多的时间。
2.2 上一次你问我还没有这个答案,今天有了
卫诗婕:那过去十年,你最捏一把汗的时刻是什么时候?
JK:上一次你问我可能还没有这个答案。今天有了。
我们去年发生了一件事,我也不打算隐藏。去年我们发布了旗舰运动相机 AcePro 二代,它刚上市时,发现它在一些场景中会起雾。于是我们立刻停止销售,召回所有货品,退款,并向客户道歉。
那是一个我们花了非常多心血,光研发费用就大几千万元的产品。
我们一度觉得,这一代产品可能就完了。我们损失的不止是几千万研发成本,可能整个生命周期的销售机会都损失掉,那就是好多个亿。
但给我很大启发的是,Ace 系列这条产品线是我们公司目前增长最快的一条线。领跑了所有 (产品线)。
诗婕:这个翻身仗怎么打的?给了你哪些启发?
JK:迅速把过去的问题解决后,扎实地去做全新的营销推广——今年三月,我们团队同学通过非常扎实的客户调研发现,这个产品除了进一步把运动场景做深以外,很多用户还用它来做街拍 vlog。于是我们内部快速反应,迅速对它进行了二次升级,让它能够像一个微单一样,拍出很漂亮的徕卡色彩。这个产品大受欢迎。
现在刚好是 618 期间,天天都有消费者骂我们饥饿营销——因为刚上一批货马上就 (卖)断了,我们原来没有预估到这个创新能带来这样大量的增长。甜蜜的烦恼吧。
这件事让我惊喜地发现,我一直预期随着产品线越来越多、业务越来越复杂,难免会犯下错误。这一天真的来了。但它像一场大考,最终证明我们的组织能够兜住 (失误),甚至能够逆风翻盘:
这说明团队成长了。团队自己做了决策,并且从这个决策里获得了正反馈。这是比过往的任何一场胜利都更加令人兴奋的。
如果再过几年,总结我们公司的历史,我会把这个事情放到公司历史墙。
2.3 2024,更多授权的一年
卫诗婕:难怪我觉得今年你的焦虑少了一些。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误?有没有你自己失职的部分?
JK:对,产研、质量部门都是挂在我这。我之前对质量的管理更多是结果层面的管理,而非过程管理。我们非常坚定地在填补这些 (不足)。
我们过去的两次访谈都有聊到过:一,总有一些事情你不知道自己不知道,快速纠错很重要;二,影石过去在利润和增长上还不错,但并不代表这个组织已经 360 度无死角的全能。我们需要在这个阶段快速补齐自身所有的短板,这是必经的。
卫诗婕:董事长犯错听起来更严重,你自身如何保持高速的学习和迭代?
JK:如果一家公司依赖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决策,那是危险的。这也是去年我们谈话的主命题:如何构建起一个更加科学的组织,让这个组织不依赖某个人。去年我还很头疼这件事,这事比我想象中复杂,但收益也比我想象中大。
所以目前占我精力比较多的,是技术产品、组织架构设计以及人才的管理。我们最近两年在学习华为的 IPD 改革,单就这个事情,我形成认知的过程就极其复杂。
简单来说,及时吸收理论,但也要根据实际情况提升自己的决策效率和决策质量。同时,过去的一年,也是更多授权的一年。
卫诗婕:逆风盘发生后,你会做些什么去弥补团队的士气?
JK:我讲两个事情。第一是我会更注重及时激励,小胜即兴——有了正反馈立刻激励。第二个事情是,在产品取得阶段性成功的时候,我们就去做个团建。我改良了一个小游戏,时间允许的话我讲一下怎么玩:每个人手上都有红色和黑色的扑克牌。问一个问题,如果答案是 Yes,就放红牌,答案是 No,就放黑牌。每个人匿名放牌,收上来之后再看有多少张红牌、多少张黑牌。
我问,过去半年有想过离职的。三成红牌。
我问,曾经觉得过自己的老板是傻 X 的。这个多一些,六七成红牌。
还有人问,有多少人觉得明年我们的销售额能超过竞争对手的?有六成放了红牌。我让大家认领一下这些红牌,跟 HR 说,放红牌的,每人奖励 1 千元。如果明年我们实现了 (手持线)超越大疆,放红牌的每位涨薪三千元,黑牌每位涨薪 1500 元。
卫诗婕:这样好吗?
JK:相当于,我们给信心者以及时激励,但同时,我们用一个远期目标,团结了此刻有信心和没信心的人。
卫诗婕:这样做,会不会鼓励大家做一个虚假的信心的表态?
JK:一开始我们会问一些简单问题,测试大家的诚实度。以及我们放牌之前就讲过,放假牌胖三十斤,而且重复了三遍。
三、谈竞争
3.1 你发现自己比 GoPro 厉害,但大疆也很厉害
卫诗婕:我发现有媒体和分析师把你们称为 「影像界」 的大疆。听到这样的名号,你内心会小窃喜还是?
JK:这明显是在夸我们呢。感谢大家的厚爱。
卫诗婕:去年那场访谈中,我们花了很多篇幅聊了你们和大疆的竞争。(注:在全景相机、运动相机、手持云台产品线,影石与大疆目前已直面竞争)
JK:是。
2024 年 8 月,我和 JK 的访谈节选:
诗婕:两年前你们的主要竞争对手还是 GoPro。这次访谈之前,你的销售负责人说,你们最近和大疆的竞争十分焦灼。
JK:是。我们能感受到,大疆的价格竞争策略比较激进:去年,我们的云台产品上线时售价 900 元,大疆随即将他们原本九百多的产品降价到七百多元;去年 11 月,我们发布了最新款的运动相机,售价 450 美金上市,大疆三个月后把他们的运动相机降价到 300 美金。
诗婕:但据我所知,你们并没有第一时间跟随降价策略,为什么?
JK:很简单,如果我们跟随降价,对手可以继续降价。你牺牲利润所想要消除的价格差距,一瞬间又会被拉开,因为人家口袋深——这也是过去互联网行业很常见的问题:巨头不怕烧钱。
理论上,一个后来者去任何一个行业,都会遇到一个品牌比你大、口袋比你深的巨头。这是像我们这类成长型公司所必需面对和经历的,因为你不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。
反过来思考,如果一个小公司不靠价格战,而是靠持续创新赢得了和大公司的竞争,我相信会给很多行业启发和鼓舞,我们想尝试这个事情。
卫诗婕:过去一年,你们具体的竞争业态有什么变化?
JK:营收层面的话,去年我们快接近追平 GoPro 了。今年大家财报都还没出来,我觉得可以拭目以待。
但从竞争环境来看,你会发现,自己比 GoPro 厉害,但大疆也很厉害。对,这是个事实,我们也不否认。
3.2 当你系统地理解一家公司:有些是差距,有些是差异
卫诗婕:大疆先后在无人机和手持云台领域消灭过很多对手,比如像 Robotic、零度、飞羽,你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些什么?
JK:大疆凭借无人机这个品类打天下。这个品类非常需要耐心,不允许产品有明显的短板。据我观察,大疆的许多对手都缺乏耐心,一些公司可能被资本绑架,或者有股东的期望,亦或是经营的压力,这些使得他们选择让产品匆匆忙忙上市。
但有时候,一个短板就是 dealbreaker。我的桌上一直放着一个 GoPro Karma(GoPro 研发的无人机)。GoPro Karma 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:前后研发上市一共花了 1.5 亿~2 亿美金,但是很遗憾,产品震动会导致掉电,随时可能从空中掉下来,这是个致命的安全问题,使得 GoPro 不得不召回所有产品。这就是 dealbreaker。即便它的模块化设计其实非常好。
它时刻提醒我一个很重要的真相:客户是否选择你,和你多努力、跑多快、有多大的投入都没有关系。不要自我感动。要保持足够的耐心,直到的确交付了足够好的产品。我估计大疆也没和我们这样的对手交手过。
卫诗婕:你是什么样的对手?
JK:不着急的对手。
卫诗婕:「不着急」 怎么体现?
JK:我有一个标准,坚持一定把产品做到能够看出与对手有明显的差距才上市。
我们两年前砍掉过一个项目,(拿起手边的 demo)这是一个手持云台相机,可以对标大疆的 pocket 系列。这个项目我们投了几千万元,最后砍掉了。因为产品力还是不够。如果比影像的话,它比当年的 pocket1 要强,但是核心短板没解决——拿着烫手。直到今天,每年的季度经营分析会上,CEO 都会 cue 我一下,因为当年做这个项目所产生的废料,这笔损失延续到今天的财务报表上仍然有体现。
这肯定是痛的。但我们宁愿砍掉这样的项目,也不愿意降价去卖,因为想一想——如果我们 「着急」 了,降价拿到市场上卖,既不能帮助我们的品牌,也无法创造利润去持续投入研发,还会占用我们销售、营销和渠道的带宽。
我们必须沉住气,坚持这样的标准,一方面会让我们更务实和有危机感,另一方面能强化 aim higher 的愿景和目标。
诗婕:那大疆是个什么样的对手?
JK:在耐心这方面,大疆也很厉害,我们要向他们学习。坊间传闻,汪滔老板砍过的项目数不胜数。换言之,这是一家非常爱惜羽毛的公司——在产品上是六边形战士。这使得它的品牌美誉度非常好。
我们也的确从这个对手身上学到非常多。比如复杂品类的降本,第一,他们会从设计源头做出更低成本的方案,甚至可以和供应商共创,投资供应商去做降本的研发。
第二,在一些关键物料上做平台化的定制,比如大疆会自研、定制一些芯片,许多产品都会用这颗芯片,这样做可以降低每个 SKU 在这一块的成本。还有商务谈判等,就不展开了。
刚才讲的只是冰山一角。当我们系统性地去理解一家公司,尤其是聚焦它的底层设计机制,会发现许多方法和理念的差异——有些是差距,有些是差异;确实能够极大地启发到我们,帮助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。
3.3 「流水不争先」
卫诗婕:大疆年营收在 800 亿元量级,利润 120 亿元,而影石 2024 年整体的年营收 55.74 亿元,不得不说,两者的差距不小。和一个这么强大的对手竞争,是什么感受?
JK:严酷的竞争环境能够把你训练成一个更好的对手。
我们 2017 年进入运动相机市场,GoPro 当时的营收是我们的 40 倍,即便到 2019 年我们稳定了,GoPro 还是我们的 10 倍以上。但这五年不也是这么走过来了嘛。当然我并不能类比,过去我们搞定了 10 倍于我们的对手,未来就一定还能搞定一个体量大 10 倍的对手,或许未来这 10 倍会比过去的 10 倍要难得多——但这个 「难得多」 正是我们要追求的部分。
流水不争先,争滔滔不绝。
卫诗婕:我们待会儿再聊怎么去追求 「难得多」。你刚才似乎没有正面回答,和大疆这么一个强大的对手竞争,意味着什么?
JK:一个强大的对手,客观上会让我们快速补齐自己的短板,这是好事。
的确,如果追求结果的确定性和成败,未来 10 年未见得比过去的 10 年更乐观——无论是因为更强大的对手,或是自身变大后面临更复杂的发展环境;但如果以穿越周期为目标,我们把这当成一个成长的游戏,未来 10 年显然比过去 10 年要有意思的多,何况未来 10 年里,AI 是个重要的变量。
3.4 「大头」,和大巨头
卫诗婕:挑战巨头需要勇气。上次我们也聊到,巨头比你的口袋深,可以发动各种饱和式的资源攻击。现在影石上市了,也是小巨头了。小巨头如何面对与大巨头的竞争?你哪来的勇气?
JK:首先我们不是小巨头,嗯,我们是 「大头」——头很大 (拿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头),这是一个关于 「大头」 怎么跟大巨头 (笑)……竞争的事情。
一言以蔽之,战术上重视,战略上升维。除此之外,我个人对于竞争这个事比较坦然。
举个例子,我们的 Ace Pro 发布后,大疆运动相机的迭代时间明显缩短——从 18 个月到 12 个月;我们的全景相机迭代速度也从 18 个月变成 12 个月,且升级幅度远大于上一代。这些都是竞争客观带来的好处。
另外,我很庆幸我们是在影像这个开放世界的市场去竞争——如果我们身处一个评价标准收敛的行业,大家就只能比拼资源和效率,这是巨头最擅长的。但开放市场其实对创新公司非常有利。
就像游戏行业,我们看游戏和游戏之间的竞争,虽然客观上争夺了客户的时间,但是他们本身没有产生非常同质化的竞争。每个游戏都有自己独立的世界观、独立的规则,它是一个靠创造增量市场、给客户带来前所未有过的体验跟愉悦,再去赚钱的这么一个生意。
这就不是只比拼效率的事了。影像和游戏很像,它是先创造市场,其次才是效率。
今天对于影像世界的我们来说,效率依然很重要,但是 「创造」 的优先级会更高。一年前我也说过这句话,杀价格是一种偷懒的行为。我们今天不靠杀价格仍然能够发展得非常好,这将会给很多公司以勇气和新的启发。
卫诗婕:怎么理解 「战略上升维」?
JK :举个例子,今天竞争对手出了一个规格,你就想要出一个更高的规格;今天对手做了一个广告,你就想做一个曝光量更高的广告——这就是短期的、被动的。要从更长期来考虑——客户究竟为什么选择我们,而非竞争对手?
所以我现在会更有意识地去关注增量——核心还是我们能解决什么对手不能解决的需求,给市场创造增量价值。只有升维去考虑,才能获得脱离竞争的解法。
3.5 员工第一,没有人这么做过
卫诗婕:必须被动应对的竞争怎么办呢?比如去年你朋友圈多次提到的灰色竞争:包括但不限于供应商被迫二选一、商业间谍等。这些事情目前有什么解法吗?
2024 年 8 月,与 JK 那场访谈中的节选:
诗婕: 「供应链抱团」 是指二选一吗?
JK :对。就是我做你的 (合作伙伴),就不能做另外一家 (的合作伙伴)了。对,就只能说到这。
JK:供应商其实也和人才一样,并不是静态的。华为、苹果做出那么棒的产品,他们的供应商也不是 day1 就有了现在的能力,而是他们很早就挑选了一批供应商与他们一起成长。
今天我们的核心供应链,合作的都是大公司,没那么容易受到 「二选一」 的胁迫。但是难免在非核心零部件方面,有小的供应商会受影响——我们也能理解,发起 「二选一」 的企业占他们收入的两三成。
对于这件事的解法是,我们会找到有上进心、对工艺和效率追求极致的供应商,也许今天他们规模还小,但可以和我们一路成长。这考验的就是我们有没有这双慧眼。
但是再升一维,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所有看起来难解的题,最终都可以落到 「人」 的身上。
我们在尝试构建一个 「员工发展第一、客户价值第二、股东回报第三」 的公司——这听起来非常反共识。
卫诗婕:大部分公司通常都是股东第一、客户第二、员工第三。
JK:是的。但你会发现,有时股东与客户的利益在短期内存在 conflict(冲突),这种冲突进而会伤害客户利益,导致利润下行,最终也会限制住员工的成长——员工得不到成长,公司就无法做出了不起的创新,就不会诞生丰厚的股东利益。它将进入一个负循环。
我们选择 「员工发展第一」,是因为今天我们发现,我们要解决的很多问题,没有先前的经验,只能靠去发展一批人,这批人会给行业开发新的知识,才会给整个市场带来增量价值,增量价值值得更高的商业回报,客户才会受益并买单,股东的商业回报自然也不会小。
员工影响创新,创新影响产品,产品影响一切。
今天我们要做的这件事,行业里似乎没有人做过。我们希望在各个维度都能做出启发行业的案例——不止是在产品,在营销、供应链实践、人才激励、公司文化上,都希望创新。我期待别人对影石最高的评价是,唉?原来这么干也可以啊!
卫诗婕:这是你们和大疆,或者其他公司的本质区别吗?
JK:是的。今天,从我们竞争对手们的离职率来看,很难证明它是一个员工第一的公司。这 maybe 是一种差异。但,毕竟我们现在也还是个 「大头」 的状态。哈哈。我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。
3.6 10 克拉的钻石
卫诗婕:从你今天分享的一些故事来看,公司有一部分人才涌现。但接下来还有育人和留人的过程。对于你们这样成长型的公司来说,也许会出现一些不错的人才,但这些人才也可能被对手快速挖走或流失掉。
JK:嗯。我跟公司的人常讲一句话:一克拉的钻石市场价是 1 万美金,但 10 克拉的钻石市场价不是 10 万美金,是 100 万美金。人才的价格和市场的稀缺性相关。
我们会花更多精力思考,如何在三到五年内培养出人才的稀缺性——毕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一路陪伴公司。
人才的稀缺有两种:第一类是将一个事情做得很深;第二类是变成复合型人才,掌握许多跨领域的知识和技能,使得你在决策层面会更立体、协调层面会更高效——后者是我们鼓励大家的方向。
我们公司有 3000 多人、600 多个工种,足够大家去轮岗。此外我们也从去年开始,比较系统地去做人才盘点,我会和我的-1,以及一些不直接汇报给我的人,一对一地对话。挖掘他的兴趣,匹配公司的需求,必要时建议他轮岗。敢于使用轮岗制的公司,一定是对业务和人的理解都到了一定的深度。
我们还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,顶级人才最终都会去创业。但未必他出去创业了,我们就无法合作。在满足了特定条件时,如果你出去创业,且业务有投资价值,我们还会跟投;我们甚至允许你带人走,前提是你找好符合条件的接盘人来影石。这是我们在发展人这个方向上的一些措施。
卫诗婕:你会相信年轻人,因为你曾经也被相信。
JK:是,当然。
四、Next level 的一流企业,与穿越周期
4.1 以小胜大,靠什么?
诗婕: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,GoPro 目前还是运动相机赛道的第一名,但为什么你在大疆身上花的注意力甚至超过了 GoPro?
JK:好问题。回过头看的话,过去一年可能的确花了太多时间在关注大疆。一方面可能因为大疆 (总部)离我们只有 10 公里,而 GoPro 离我们有上万公里。另一方面,它能力上的一些特点和风格也的确 drive(驱动)了我们更多主动的学习。
诗婕:小部分共识会认为,今天中国企业已经是世界最一流的企业了。你也这么认为吗?
JK:我觉得显然是的。在中国进阶的商业史上,我觉得最鼓舞人心的一个是 Deepseek ,一个是字节,这两家都是非常典型的以小胜大。我们通常认为,大公司会比小公司做得更好。但现在发现,只要抓住第一性原理,并且日拱一卒,还真有可能不是这样。
卫诗婕:那你觉得接下来,最高强度的竞争会发生在中国,还是海外?
JK:现在有一个相对共识的点是,与国内竞争对手竞争,其实要比与国际竞争对手竞争,难度要大,甚至可能大得多。
最近几年我们明显观察到,国内市场一定更卷,竞争维度也明显变宽——以前可能主要在线上营销 PK,现在也得在线下;大家做事情的极致程度,或者说狼性程度,都明显会更高一些。而且大家不仅聪明,还很勤奋。
所以显然,中国市场的竞争会更残酷。
但我想提出一个相对反共识的点:中国现在有非常多一流的公司。这些公司的 「一流」 体现在它的商业结果上,以及它外显的做事情的方法和战术层面——技术更先进、产品更好、成本更低、供应链效率更高、营销效率更高……这些都是外显的竞争力。
但是我们仔细研究过,真正一流的公司,它会更加注重人的培养和人的发展,同时也有更完善的管理机制、组织文化、权力架构设计等——比如海外的董事会对公司的一把手,如创始人、CEO,都更能提供有效监督和制约。这一点在国内,尤其是未上市公司,很难做到。
我认为 next level 的一流企业,一定是在他的组织上,对应的发展上,其中包括对 CEO 的监督以及 CEO 自身成长,甚至 CEO 的替换上,都具有良好的机制。我们中国公司,应该更多向世界一流的公司去学习管理,学习他们的组织设计。
4.2 Next level 的竞争
卫诗婕:你觉得最高强度的竞争会长什么样?
JK:我觉得渐强的竞争有个过程:
最开始会在技术和产品层面展开竞争,慢慢扩展到其他维度,如营销、供应链、服务层面。再到下一层,可能是效率层面以及情报层面的竞争。显性的竞争维度就到效率这一层了。
再往深一层,也就是 next level 的竞争有三个维度:
第一个维度是生态的竞争。比如刚刚说到的供应链层面二选一,或者销售渠道二选一。不是我们逼迫别人二选一,是我们的合作伙伴被别人二选一。如果在这一层落后,意味着你在生态结盟上处于劣势。
第二个维度是组织层面的竞争。你的权责设计是否更科学、高效?激励体系是否公平、有利于激发创新?是否多劳多得、能者多得?是否没有办公室政治?所有组织层面的设计,直接决定了一家公司的生产力。
第三个维度是人才供应链的竞争。最后你会发现,很多科技型公司,它本身公司的立命资本就是开发新的知识,解决别人没解决的问题。这是最深层次的竞争。要开发全新的知识,往往不是拿来就用的人才,而是要筛选、培养、激发。你是从社招招来培养?还是从娃娃抓起?我也可以公开地说,我们看得上的校招生,大厂例如华为这类公司往往也都看得上,我们这类成长型公司就会沦为备胎。为了从源头上解决这些难题,所以我们决定做一家 「员工发展第一」 的公司。
坦白讲,对于这些竞争的理解,今天的我们和几年前的我们,所思考的深度是完全不一样的。
4.3 企业文化,更高的上限
卫诗婕:说一个我的个人感受,其实在今天,中国企业根本不缺在产品创新上已经做到世界前列的,但绝大多数中国企业都卡在这一个台阶,再往上,是刚才我们聊到的组织创新,再进一步往上,则是文化、价值观层面的差异。未来 3~5 年,影石在企业文化和价值观上会强调什么?
JK:好问题。制度跟流程,它可以保证你的下限不低,但是文化价值观可以提出一个更高的上限。
文化价值观还可以解决一个重要问题,即你的制度没办法去 cover 的 corner case。比如有一个东西叫有责无界——每个公司在大部分事情上都看似有明确分工和权责,但总有一些缝隙,你觉得你可以,我觉得我也可以,最后没人承接。这时候就需要 「有责无界」 的文化价值观。
另一种场景是,当你看到缝隙处的问题,你会认为这是组织设计的问题,我为什么要当刺头去捅破这个事,或者向上去冒泡?这些都需要无形的企业价值观来引导大家。
坦白讲,我们近期会重新考虑开放公司价值观的提炼。这属于重要但不紧急的事情。但这件事不开始做,就不会早一天见效。没有文化价值观的制度设计与执行,很可能事倍功半。
卫诗婕:你怎么判断一家企业组织力的好坏?
JK:企业文化并不是标语,而是价值观。看什么样的价值观在发挥作用——当你遇到一些利益冲突或团队面临冲突的时候,到底是什么共同的默契会让大家一同去遵守,并用它解决问题。
卫诗婕:企业文化还有一个非常显性的表现,就是你的员工为什么热爱这家公司?
JK:要解决一个人为什么热爱一家公司之前,我觉得先解决一个问题:为什么留在一家公司?
我心里的几个点是:第一,要有好的物质回报。发钱这件事是最大公约数,也是相对偷懒的做法,这依赖公司较高的利润和管理水平,但你可能会发现,在高级人才那里,高物质回报甚至不是个必要条件。第二,让他做有挑战性的事情,这样做成了才有成就感。第三,让他有所成长。
我相信如果能做到其中两点甚至三点,员工没有理由不爱这家公司。
不过实现的过程很难,无论对于我们公司而言,还是对于绝大部分公司,都是一个充满挑战但又极具感召力的命题。
4.4 走过百年老店的历史墙
卫诗婕:我记得你说过,对创新的追求,从 2019 年开始就发生了质的转变,因为那时,影石开始有了 「做百年老店」 的目标。
JK:嗯,2019 年的时候,我们去日本和台湾拜访了我们的供应商——看到了那些公司的历史墙。那时我们的历史墙才短短四五年,而人家的是 40 年、80 年——走都走不完。然后就深深地感到了震撼。
这些公司有一些特点:并不是哪个业务贯穿了它几十年的发展。它们每隔七八年或半个经济周期,主营业务就会发生切换——它会不断地去找市场上新的机会,来发展出第二曲线,以此来平稳地度过每一轮周期的上涨和下落。不同阶段的主营业务之间,虽然业务不一样,但是沿着一个方向,在能力上会有继承、发展和积累,能力栈在不断地变宽、变深。
我们看到很多抓住大机会的公司,都有来自上一个周期/业务的积累,因此我们想沿着影像积累,让我们未来成为一个大机会里最 ready 的选手。
4.5 晚生 20 年,所以我们得学会进攻
卫诗婕:做长青基业有学习的对象吗?
JK:索尼和任天堂都挺可爱的。
卫诗婕:索尼的生命周期很长,从最早的市值巅峰跌落,多年后又重回市值巅峰,的确是穿越了周期,还做出许多独特的产品。但也有人会觉得,今天的索尼已经不是一家前沿的技术公司了,相比之下它可能更像一家娱乐公司,为什么还会把索尼当成学习对象?
JK:索尼有它的性格,和段永平说的一个词有关,「本分」。索尼有时傻傻的挺可爱的,搞那些根本不会有人买的那种产品。但它是个创造市场的公司。
虽然我们公司的发展史是一个抢掉 GoPro 份额,再去挑战大疆的一个非常不本分的轨迹,但底层我们就是想去做完全的创新。
很多伟大的公司被历史记住,并不是靠把别人打败,而是因为它创造了世界级的产品。但今天有个很现实的问题,因为我们不是早生 20 年、30 年,今天你想在原创的环境里活下来,不是光靠一个长板就可以,还要没有短板。
今天的信息和资本在非常快速地流动,任何短期的、非共识的机会,只要它足够大,很快就会变成共识。当非共识变成共识,你的原创市场凭什么扛得住别人进攻?所以要先学会进攻别人的领域,把能力学会,这是一种防御。
我们终极的梦想不是靠抢夺别人而获得成功,一定是创造一个全新的产品和市场。
4.6 索尼傻傻的,挺可爱
卫诗婕:索尼也是一家非常做自己的公司,许多产品在大家看来甚至不一定会有人买,但是它如此享受钻研产品的乐趣。这也许是你这么爱这家公司的原因——它做自己做了七八十年,也没有被改变。
JK:是的,它的很多产品在很多公司根本不可能立项。
卫诗婕:但在某种程度上,产品上的冒险和任性是需要资本为土壤的,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知识点是,索尼的利润中有 63% 来自保险业务,它在日本是一个大财团。所以我想问的是,没有这个钱去学他的任性,会不会自找苦吃?
JK:好问题。我确实在内部讲过,想有一个现金奶牛型的业务,去养我们的新业务,哈哈。但转念一想,这种好事凭什么轮到我?还是老老实实,做难而正确的事。
卫诗婕:很多企业在上市之后会有财务披露的压力,不敢在创新上做特别激进的大幅投入。这些年你们的研发费率始终在 13% 以上(算是较为激进和舍得投入的公司),这样的状态会随着上市而发生变化吗?
JK:科技行业是高风险、高回报的行业。如我之前所说,我会努力提高下限,但不会停止在创新方面激进的投入——我们看游戏行业就知道,也许不是每款游戏都能成功,但没有哪一个长期坚持做好游戏的公司不成功。所以,我们还是更欢迎能理解我们的投资者。
4.7 天上掉下一把加特林
卫诗婕:我知道你的神秘新业务不便透露太多。那我们来聊聊当下绕不开的 AI。你之前说过, 技术和供给侧产生大的变革时,就是洗牌的时候。你觉得这一轮 AI 技术变革,时机到了吗?
JK:我觉得到了。
卫诗婕:几乎所有创业者都有 AI 焦虑,你焦虑吗?
JK:我们探索 AI 剪辑,远早于这一轮大模型浪潮,早从 AI 1.0 时代我们就开始了。我个人有 10%~15% 的时间都用在看 AI 方面的投入。所以我们并不焦虑。我们只能说,数据非常重要,但是怎么应用,暂时就不便展开。
卫诗婕:谈及 AI 剪辑,剪映是绕不开的玩家,它背靠字节,至少截至目前拥有最大决心、资源和财力,还有海量用户的数据。是一个足以令所有人恐惧的对手。你怎么看剪映?如果它做得比你好呢?
JK:首先我不认为我们是对手,我们的目标人群不一样。
客观讲,剪映做好了,我们的客户可以用它剪视频,这会利好我们整个赛道的玩家。你的意思应该是说,如果他做的事情覆盖了我做的事情,导致我的投入打水漂 (怎么办)。
我认为,不会打水漂。因为我们发力的点很多。比如今天端侧算力很难跑,我们公司有云服务,在云上模型能跑的复杂度就能更高一些。再比如硬件是我们自己定义的,AI 能服务的远不止剪辑,说得含蓄一点,它还能定义拍摄、理解场景,我们会更多思考如何让 AI 在影像记录和分享这个场景里,发挥价值。
卫诗婕:上次我们也聊过,影石从做全景相机开始,积累下很大的软件优势——但软件能力相对是容易 「抄」 的,以及今天有一个新变量,AI 编程,你是否留意到这个变量?关于软件优势的门槛,你是如何思考的?
JK:首先我们正在大规模地使用这些自动编程或辅助编程的工具。另外一点,软件的底层在改变——过去的代码背后,是可以被明文提炼的客观规律。
但今天我们讲的 AI ,是通过数据的训练,是数学的表达方式。今天软件层面是靠数据去训练出来。你今天有没有好的数据?能不能训 (模型)?训练方法是否足够高效?这些都是构建出差异的决定性要素。
当然,还有一点是软硬协同,我们会花更多精力去关注底层效率和硬件的深度结合。
大模型就像天上掉下一把加特林,大家都没用过加特林,都得从头学。可一旦谁掌握了加特林,那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了。
卫诗婕:你们这次募资金额 19.38 亿元,招股书里写明,是用于智能影像设备生产基地建设和深圳研发中心项目。我是否可以理解为,你们要把全栈能力往上游去建设、也夯实自己的硬件能力?
JK:是的。所谓生产分两部分:试产和量产。试产部分主要解决如何迭代你的生产制造工艺、产测设备、产线设计……这些都直接决定了你的制造成本和上市周期,上市周期越短,销售生命周期越长。
从前我们是软件出身搞硬件,这些年我们开始重视制造,是往上游不断做深的过程。我们的珠海基地能够帮我们在复杂产品上有效缩短产线。
这是个 ROI 很高的投入,虽然投入的绝对值不小。
4.8 创造市场,on the way 了
卫诗婕:有没有关注到今年以来 AI 能力带来的变化,包括成本的变化,以及各类 Agent 和应用的出现。这些变化趋势中,影石有哪些动作?
JK:今年最大的启发来自 Agent ,这让我们重新去思考人机交互方式。
比如过往我们做 UI 设计,天然无法解决的矛盾是:界面越简洁,能承载的功能越少;界面承载的功能越多,小白客户的上手门槛就会越高,越容易吓跑用户。现在如果通过自然语言交互去实现,二者就可以兼容。这对我们启发特别大——光模型不能直接带来好的产品体验,其中有很多重构和设计的环节,这种交互体验的设计要结合 AI 最深的模型能力去重新定义。
卫诗婕:过往你们一直是进入一个已有市场,凭借产品的创新,做到战胜对手。什么时候可以有机会创造出新品类、新市场,就像你一直崇敬的公司——苹果、索尼那样?
JK:On the way,在路上了。也都在我们的招股书上了。
五、关于 JK:You Only Live Once
5.1 牺牲的一半人格
卫诗婕:你 2024 年 7 月发过一条朋友圈,说 「现今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,其中一个方向是牺牲一半的人格去面向斗争。」 怎么理解这句话?牺牲的一半人格是什么?
JK:面对商业间谍的时候,你要放弃同理心,需要严惩,这在某种程度上会让你变成一个没有人情味、非常狠的人,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大一部分的牺牲。再比如,在今天面向消费者的竞争中,你要花很多精力去讲你比别人好在哪里,别人比你差在哪里。这事说不上不道德,它就是没那么自然和舒服,没有那么体面。
卫诗婕:现在对 「商业道德」 是否有新的理解和思考?
JK:一些大公司的前辈会分享一些让我大开眼界的经历,使我觉得我们目前遭遇的不正当竞争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。这让我没那么焦虑了。
以及我始终相信,纵观商业世界里各种公司的竞争史,没有哪家公司是死于对手下三滥的手段,甚至也不是因为对手多强大,很多时候还是因为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。
企业经营得好不好,很多时候和竞争对手关系不大。对手给你的启发,远大于从你手上争夺的。星巴克再强,瑞幸还是做出了自己的一片天。瑞幸之前财务造假,投资者信任被伤害成那个样子,只要它的咖啡仍有爆品,基本盘在那,一切还能慢慢长回来。
从这个角度看,又会让我 peaceful(平静)一点。
卫诗婕:作为 90 后创业者中的佼佼者,你有想要建立的规则吗?
JK:我想建立的规则,是我们都只用把目光瞄向终点,只用关注自己是否跑得足够快,而不用去思考是否需要给边上的人绊一脚。
就是这么一种商业规则:你要战胜对手,只需要关注自己是否变得更好,而不是怎样让别人变得更差。
卫诗婕:王兴说过,同向为竞,相向为争。
JK:是的。我们认为市场是无限的。太多人太着急地把市场定义为一个有限市场。且人们常常忘了,好的对手可以互相激发。
卫诗婕:你的员工评价你是一个有温度的老板。他们说有一天你在飞书上提醒大家放下手里工作,去窗边看彩虹。
JK:那时候已经七点钟了 (笑)。理论上其实已经下班了。
卫诗婕:但这个故事让我觉得,你始终试图让刘靖康这个角色凌驾于创始人身份之上。你非常想保持你自己。
JK:是的。这个是心坎里的话。
5.2 有时我们绕了远路,但最终也能到达
卫诗婕:你前段时间转发了乔布斯当年回母校的演讲,说影响了你毕业后的十年。乔布斯说连点成线,回顾你来时的路,对你来说最重要的点有哪些,又连成了什么样的线?
JK:这可以分好几个阶段。第一个 dot 应该是我从小开始学编程,高一高二的时候,我没好好学习,而去搞那些软件。但正因为参加编程比赛获得高考加分 20 分,它帮助我去了南大——中国软件教学最出色的学校。
编程作为一个 dot(点),不是因为它给我加了 20 分,而是它让我产生了一种正反馈:有时我们走的路和大家不一样,看上去好像绕了远路,但只要你做自己真正喜欢的、热爱的事情,最终也能到达。
第二个 dot, 是我大二就跑去路演,很显然没有投资人投我们。这件事让我清晰地意识到,不能拿锤子找钉子——不能假设你有个很牛逼的技术,就自然有客户场景。这深刻地影响了我们公司日后做产品的思路。
哦对了,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:我在毕业前一个月拿到了天使融资,遇到了创业邦和 IDG 的李丰、童晨——他们只花了 40 分钟就决定投我们。
他看到我在大学做的很多事和一些 「创造」,我比较自信地认为他是决定投资我们,而不是我们的项目——当时我们的初创团队几乎都来自学校里的同学,每人每月只有 1500 元薪水,这些人现在都还在,上市那天也上台敲钟了。我非常感谢大家。如果 IDG 不是 40 分钟就决定投我们,如果稍微拖一个月,我就毕业了,资金链就断了,也许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了。
那些纯粹凭借自己的初心和热爱而起心动念去做的事情,很多在当时没有带来直接的回报,却深入地影响了你后来的发展。
就这些例子吧。
卫诗婕:乔布斯 30 岁的时候,被自己创立的公司开除,再回苹果时,他才创造了新的巅峰。这可能说明,逆境带来更大的成功。可是人家 30 岁被自己的公司开除,你 30 岁公司上市,而且往回看,似乎也没有经历过特别大的磨难,会不会担心自己太顺了?
JK:从归纳法的角度来看,你可以预期这个事情将来会发生。
卫诗婕:哈哈,想得这么开?
JK:(强调)从归纳法的角度看,很多牛 X 的公司创始人都经历过非常艰难的阶段。所以人们预期,如果要成为一家伟大的公司,有较大可能会遇到大艰难或负反馈。但这毕竟只是归纳法。
回到第一性原理,如果每个问题你都做出了对的决策,没有依赖历史惯性,及时自省,及时修正你的路径依赖,你为什么一定会遇到负反馈呢?这件事情的根本在于:我们思考一个问题的方式,是否迭代得足够快。要去对抗人性、更多自省,摆脱惯性,这样才能在遇到新问题的时候,有足够多的方法、足够开放的心态——以此来降低碰到负反馈的概率。
说得有点复杂,但是逻辑是闭环的。嗯。
5.3 生命只有一次啊
卫诗婕:忍不住 call back 一下,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,我引用了你的投资人童晨所说的话,他确信你是中国最好的超级产品经理,但不确定你是否有志于成为一名有格局的企业家。你当时说,如果只能二选一,你一定选造产品。今天的答案有变化吗?
JK:答案不变。尽管今天我的时间分配在后者多得多。但这件事就像你玩游戏最开心,纯粹的开心;而你考上南大,北大清华,也开心,但是过程痛苦——你得天天做卷子。
卫诗婕:有些学霸在做卷子的过程里也能感受到快乐。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迎来这种境界。
JK:不会的 (非常坚定)。这不是境界,是偏好。我好像一直在否定这个事 (笑)。
卫诗婕:那在上市这个节点,有什么想对你的那位 CEO 说的?他可是你的好搭档。
JK:爱你哦!
卫诗婕:有什么想对自己说的?
JK:不要后悔……(思考了一会儿)再调整一下,不要轻易后悔。所有决定都是当初深思熟虑过的。还是要相信自己,多一些。
卫诗婕:不要轻易后悔,指的是什么?
JK:跟巨头一起挖一个坟墓,看最后谁躺下去 (手动加狗头)。开玩笑的。
卫诗婕:这话也太凶猛 + 悲壮了,又有些幽默。
JK:我高考语文只有 115 分 (满分 150)。
卫诗婕:你曾经还有一句名言……勇敢是因为一无所有,当你有了很多了之后,你就很难勇敢了。你今天拥有的显然越来越多,今后会提醒自己,要保持最初的初心吗?
JK:的确,人都是害怕失去。今天背负很多投资者、员工和客户的期望的时候,你显然容易没那么勇敢。那我们就再想想,更害怕失去什么,来对冲这个 debuff。
有什么事情是更害怕失去的呢?就是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啊。
如果今天你的目标是,变成比你竞争对手更大的商业结果,你就成了另一个他,或者比他好一点,或者比他差一点。比如你比汪滔有更多的现金,好像也没什么意思。我们只活一辈子。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,走的时候不带走什么。只有这个过程你可以自己掌握。
只有过程足够精彩,才对得住那句话,You only live once(你只活一次)。
没有那么悲观,不会说因为现在变成了公众公司,就受到很多的束缚。我可以找到更重要的事情去激励自己。
5.4 做一个 think bold 的公司,是挺 think bold 的
卫诗婕:你们的企业文化是 Think Bold,我不太确定标准的中文翻译是什么,官网上写的是 「始于敢想」。我理解,Think Bold 的背后是果敢、有梦、坚定地去实现。最高决策人首先得践行自己的文化。如果从这个角度看,你的下一个十年,要怎么 think bold?
JK:刚刚的聊天里,我表达了两个非常大胆的目标和决定:一个是想做成一家 「员工发展第一」、在多维度都能不停给行业以启发的公司。另一个是三年前就讲过、但是到此刻还没有 deliver(兑现)的世界级的产品。
这些都很大胆。需要 5~10 年去消化……
(大段空白)
做一个 think bold 的公司是挺 think bold 的……做一个员工普遍 think bold 的公司是挺 think bold 的…公司里面浪的人那么多,能不能控制得住 (笑)。
开玩笑,这是我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。嗯,还是前两个答案吧。
卫诗婕:你是我采访过的最抽象和最有趣的创始人。
JK:谢谢。
卫诗婕:上市的刻板印象是 「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」。如果有一天你和影石不再有趣,商业世界可能怅然若失,我想你也是。
JK:是的。
卫诗婕:会一直保持有趣和反骨吗?
JK:我觉得会。对,未必一定反骨,如果你的想法也和别人一样,那没问题。但如果你的想法和别人不同,你想清楚了你的想法是科学的、是对的,那你不一定要 follow 别人。即使这个想法显得反骨。
明明只能活一次。对,You only live once。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卫诗婕 商业漫谈,作者:卫诗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