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章首发时间 2025 年 6 月 18 日,原文标题:《蔡澜:别让这个世界玩我》,题图来自:视觉中国
一
83 岁的蔡澜,微博日常分享停在 3 月,抖音停在 2 月,小红书已久未更新。
4 月,他曾住进 ICU,助理登他账号报平安,「正在康复,一切安好」。
此后,他便淡出公众视野,一同隐去的还有香港四大才子的风云年代。
四大才子中,黄霑狂狷,倪匡桀骜,金庸稳重又慎言,唯蔡澜活得洒脱。
金庸评价他,「酒色财气什么都懂,电影美食一流通达,是一个真正潇洒的人」。
多年后,许知远在节目里说:至少在我的视野中,蔡澜是最会享受人生的人。
游戏人间数十载后,暮年的蔡澜渐渐身影孤单。
两年前,他太太在家跌倒后离世,心急救人的蔡澜也跌至重伤。
出院后,他卖掉旧屋,散尽收藏,古董家具尽数送人,只带存了十几年的茶饼,搬入维港边的酒店中。
酒店窗外,海天浮光。他案头有闲章,倪匡初识时送他的,上面刻着:少年子弟江湖老。
他在新加坡长大,父母为避战乱从汕头下南洋,全家住在 「大世界」 游乐场内,推窗就是喧闹红尘。
少年的蔡澜,身材高瘦,叛逆前卫,讨厌学校,讨厌作业,讨厌数学,预言 「将来一定有机器,一按钮就知答案」。
他转学多个学校,自嘲为 「流学生」,母亲说他如野马,「没有一间学校关得住他」。
他父亲是郁达夫好友,爱在报上写诗,蔡澜看后用笔名发评论文章,「这是什么屁诗」。父亲大怒,又不知是谁。
他 14 岁起就在报上发表杂谈,尤擅影评。相对学业,电影对他吸引力更大。
搬离游乐场后,他父亲受聘邵氏,担任影院经理,全家搬至南天戏院三楼,出门就能看到银幕。
蔡澜从小看着电影长大,同学说出剧情,他就能讲出片名,外号 「电影字典」。
中学时,周末他常辗转 6 家影院,看全 6 部电影,为赶场不吃午餐晚餐,只用水和零食充饥。
电影凌晨散场,他和伙伴游荡城市,在公园木椅上聊天,海风微凉,直至天明。
他说,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,有电影,有唱片,有少年玩伴。
他们结伴穿行街市,探秘小巷,吃潮州粥或蒸鱼,有时会在河边树下,用一角钱买一支香,听老人讲故事。
他念念不忘一个炎热午后,他倚着玩伴女孩睡着,远处隐约有歌声,叫 《当我们年轻的一天》。
18 岁,他高中毕业,想去巴黎学画。母亲担心他去放浪之都变成酒鬼,建议他去日本学电影编导。
在日本,他常宴请朋友大醉一场,然后方便面度日,母亲来信,教他虾米冬菇调汤。
后来,邵氏驻日经理退休,蔡澜半工半读,负责帮邵氏采购日本电影版权。
22 岁,蔡澜抵达香港,担任邵氏公司制作经理,此后推出 《龙兄虎弟》《城市猎人》 等经典电影,渐成金牌监制。
1993 年,香港九龙城寨拆迁,蔡澜申请 20 部摄影机入场拍摄,那些镜头最后用在成龙的 《重案组》 中,蔡澜说:
「没有后期,没有特效,而且也不能再来一次,这很像人生。」
他拍尽了香港灯火笙歌,却渐觉无趣。他曾问邵逸夫:我们拍 40 部电影,39 部都赚钱,能不能拍一部不赚钱的呢?
邵逸夫笑着反问:第 40 部也赚钱不是更好吗?
1998 年,他的老搭档,制片人何冠昌病逝。57 岁的蔡澜恍然回首,如大梦初觉。
别人把电影当名利场,而他只想把电影当玩具。原来他只是爱看而已,制作电影不是他的人生。
从此,他抽身而去,告别影坛。
二
六十年代,为买版权,蔡澜与金庸相识,在餐厅相聚聊天。
七十年代,倪匡为邵氏写剧本,妹妹亦舒引荐下,蔡澜与倪匡一见如故。
不久后,蔡澜监制邵氏版 《倚天屠龙记》,为配乐结识了黄霑。两人志趣相投,常聊通宵。
有时聊到天亮,两人还会驾车到附近小餐馆,坐在树下吃点心,看叶子一片片掉落。
八十年代,电影之外,蔡澜致力写作,全港报纸都有他的专栏,内容从美食美景到人生杂感,句句锦绣,文采飞扬。
在金庸的 《明报》 上,他的长期专栏名为 「草草不工」。他不愿自称作家,说他的文章不过是游戏,「能让人快乐最好」。
那些年的香港,总有一部分属于他们。
金庸小说名动两岸,倪匡的卫斯理上天入地,蔡澜有电影和散文,黄霑出手就是经典,笑傲江湖也笑看风云。
1989 年,倪匡常拉着蔡澜和黄霑,去北角一家夜总会喝酒。
一日,蔡澜买单后总结,酒不是最好,女人不是最美,一晚消费一两万。不甘之下,三人决定搞一个深夜谈话节目,主打喝酒聊天。
节目定名 《今夜不设防》,香港最奔放一档节目诞生了,后无来者。
张国荣醉酒点烟,周润发歪倒沙发,关之琳坦白情史,张曼玉说 「我选港姐就是爱慕虚荣」。
节目有固定套路,两小时节目,前一小时先喝酒,酒酣耳热后,卸下防备再开聊。
观众打开电视,便入酒局,话题奔放,百无禁忌。
《今夜不设防》 创下 70% 收视率,BBC 特意派出团队来拍纪录片。
常有人笑骂三个主持人 「老不正经」,蔡澜笑回 「要这么正经干嘛?」
明星往来如过客,三人笑骂无主宾,卸下面具的灵魂,才真诚可爱。
两年后,1992 年,倪匡离港,远赴美国,走前留文,「自此天涯海角,闲云野鹤」。
倪匡走后,节目停办,金庸卖了 《明报》,蔡澜周游各国。
黄霑情场失意,商业不顺,而随着新世纪到来,香港音乐也渐失气数。
昔日老友造访,看到黄霑桌上,抄了晏几道的词:「衣上酒痕诗里字,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」。
2004 年,黄霑肺癌辞世,倪匡接电话后大喝:岂有此理?!
蔡澜出席了老友追悼会,现场循环放着黄霑的 《楚留香》,千山我独行,不必相送。
三
2005 年,倪匡返港,见到第一位老友就是蔡澜。
当年住所已成校舍,落地机场是他走后修建,世事沧海,唯蔡澜洒脱如故,只是兴趣换为研究美食。
蔡澜自解天命,「我叫蔡澜,就是买菜的篮子啊,所以这一生注定得吃吃喝喝」。
他复原 《射雕英雄传》 里黄蓉名菜 「二十四桥明月夜」,将火腿剖开,电钻打孔,塞入豆腐蒸熟。金庸尝过,赞不绝口。
后来,他又好奇才子袁枚写的古人宴席,照着文言文,天马行空想象,竟然真做出一桌古宴。
他和记者说,他人生最快乐一个下午,是在荷兰阿姆斯特丹,画师丁雄泉的家里。
那是一所废弃小学改成的画室,有巨大厨房。
两人擀面烙饼,尽情放葱花,出锅后,葱油饼配香槟,万事慵懒,日光漫长,「那真是无与伦比的快乐」。
人生烦恼颇多,他选择以吃吃喝喝平衡。
年过古稀,蔡澜烟照抽,酒照喝,一天一盒小雪茄,不刻意运动,只是每天花 15 分钟从家走去菜市场。
他说菜市场是一座城市魂魄,藏着烟火百味,「我做得那么辛苦,吃顿好的可不可以?」
菜市场里,每个小贩都认识他,也没多功夫搭理他,打完招呼就低头杀鱼、找钱。
2008 年,他在旺角买鸡蛋仔,偶遇拄着拐杖路过的倪匡,蔡澜赶紧喊住老友:「你别走,我买给你吃」。
鸡蛋仔新鲜出炉后,两个老友站在路边开吃,笑得像孩子。
晚年,蔡澜最爱宋朝蔡持正的诗,「睡起莞然成独笑,数声渔笛在沧浪。」
往事浆声烛影,人生轻烟如梦,看遍世事,便可放下世事。
他将椰花酒倒入浴缸泡澡,和朋友吃醉螺睡了两天,鲁豫去采访他,早茶时他开烈酒,鲁豫瞪眼,「大早上就喝酒啊?」
蔡澜想了想,找到理由 「巴黎时间现在是晚上」。
一次倪匡生日,蔡澜带上好白兰地登门,醉酒后,蔡澜说人生最好结局就是睡梦中离去,两人大笑碰杯。
2018 年,金庸辞世,送别时,蔡澜在灵堂坐了许久,觉衣衫单薄,寒意袭人。
倪匡在 《明报》 撰文,「虽然知道地球上一切众生皆会终结,骤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。」
4 年后,倪匡也故去,蔡澜久久沉默,老友辞别一个月后,他在日记里写到:
「最好的朋友倪匡兄,以为他是外星人,永远不死,不久之前,也离我们而去。」
他早已无畏死亡。数年前,他坐飞机,遇剧烈颠簸,邻座澳洲人紧抓扶手,而蔡澜一直在喝酒。
平稳后,那人好奇蔡澜为何不怕,「你是死过吗?」
蔡澜说 「我活过」。后来他的自传就叫 《活过》。
他说,活过最重要的是让人生变好玩,「是我玩这世界,而不是这个世界玩我。」
人过八十,他买最新款电子产品,微博知乎脸书开账号,每天追剧数小时,《绝命毒师》 看上瘾,不惜熬夜观看。
别人失眠,数绵羊入睡,他数吃过的每一道佳肴。
2022 年,香港杂志给他拍短片,他墨镜银发,吞吐烟圈,「老人都可以老得靓」。
拍完返家,他背亮黄布袋,上面绣着他笑眼看众生,「希望今天活得比昨天更好,昨天活得比今天更好」。
他已百事随性,除天塌无大事,记者问他喝茶有什么讲究,他摆手,「喜欢就好」。
几年前,他担任 《舌尖上的中国》 总顾问,第二季后就不看了,因为不喜欢过分 「哭哭啼啼」。
他上 《十三邀》,许知远反复拷问人生,蔡澜最后实在忍不住,「老兄你想太多了,来吃吃吃。」
他也有不开心的时刻。
香港很多餐厅都挂他照片,最开始他来者不拒,后来发现常被利用,最后养成习惯,没吃过老板还非要合影,他也拍,但不笑了。
倪匡去世之后,有人告诉蔡澜,倪匡的手稿价格炒得很高,如有收藏,要尽快出手。
蔡澜勃然大怒,回复了四个字:蠢到极点。
他留恋的那个时代已经远去。世事如金庸书里 「寒鸦栖复惊」,香港如黄霑歌中 「一笑风云过」,而他也确如倪匡送的闲章,「少年子弟江湖老」。
在流量塑形的年代,欢乐易碎,烦恼尤多,无暇细品,灵魂处处设防又处处惘然,主角是网红,不再是才子。
两年前,他那次跌倒后出院,记者问他,如果倪匡、黄霑他们出现在你面前,你最想跟他们说什么?
蔡澜一秒都没犹豫,中气十足喊出 「我丢雷老母」,全场大笑。
他慢悠悠补充,「为什么?因为他们走那么快,都没等我一起。」
前段时间,网友微博上问蔡澜,「蔡生,四大才子剩你一人,你是害怕多一点呢,还是孤独更多一点呢。」
蔡澜回:「他们都不想我孤独或害怕的。」
黄霑病故后,蔡澜准备了四个字 「大笑西去」,金庸病故后,倪匡送去四个字 「一览众生」。
在金庸葬礼上,送给亲友纪念册最后一页,用了杨过最后一句话:
今番良晤,豪兴不浅,他日江湖相逢,再当杯酒言欢。
咱们就此别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