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我有一个读者朋友A君,他在川西经营了一家精品小团旅行社,这两天和我吐槽又被小红书上的客人气笑了。
我问他为何怨气这么重?
A君立刻甩来一组微信截图,是一个大学生客人写的500字询价小作文:
开始,我看着还觉得正常,比如她要求和旅行社签订有效法律合同,不含隐性消费、不准抽烟、不能讲脏话……
再往后看就有点搞笑了,她对旅行社领队的深度研究仿佛在相亲,不仅要了解年龄、从业时长、专业资质证书,还希望能提供领队MBTI(一种人格测评工具的测评结果)。
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何广智在脱口秀大会上的段子:
你是INFJ,他是ENSB,这都无所谓,但不要把这个测试结果当成法条去约束别人、绑架别人……
但事实上,要求提供领队MBTI只是今年旅行社客人需求增多的缩影,A君说,他所在的领队群里经常互相晒奇葩客人的奇葩需求:
“比方说,往年最多是问你有没有旅行拍照服务,现在的客人上来不仅要问你相机型号、无人机型号,还要明确说明视频剪辑条数、数据存储方式……全都要求你写进合同。”
这些询价客人事无巨细的要求常在川西各个旅行社、领队群流转,再被群嘲。
领队们看完要求,往往直接原地弹射:“接了都是公主”、“看到就脑壳疼”、“这是选妃,不是组团”。
对此,A君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怨念,他告诉我,今年小红书渠道来的客人里,六成以上都是大学生,他们有时间,有精力,但锱铢必较很难搞。
“我们现在不是怕服务不到位,是怕服务太到位。”A君苦笑说,“剪了视频,拍了照片,给了服务,最后反而成了客人证据链。”
那不接行不行?
A君说当然可以,但现在川西有8000多个领队,而去年才3000人,今年一下子膨胀了两倍多,全是中年失业的,自由职业的,想挣点快钱的……
当内卷加剧,就出现了现在这种荒诞现象:笑脸要精细打磨,服务变成了高风险动作,合同要请律师过目。
A君入行多年,他感慨:“曾经以为旅游业是服务业,结果今年一看,这根本是大型乙方生存综艺节目啊。”
二
行业越来越卷,A君说,川西线现在的竞争不只是服务,而是对风险的承受力。
“就像下面这几类人群,只要敢接单,那基本都得赌命。”
A君给我看了他们川西旅行社内部一个“黑名单分类表”:事多的大学生、律师、小红书高频发帖用户,昵称带“法”、“律”、“公道”的微信号,全都被标注为“高风险客群”。
他说,这不是偏见,是经验,投诉也不是不能处理,是根本处理不起。
说起来,这些类似的话,我在旅界搭建的行业交流社群每天都要听几遍。
所以,我顺着“投诉”这个词往下问,才发现它早就不是简单的售后流程,而是变成了一整套平台化舆论工程。
一位旅行社运营同学告诉我,大家都是挣点窝囊费,但现在真正让人怕的,不是客人不满意,而是对方掌握完整的“投诉攻略”:
小红书提前起草避雷文案,出行前就把关键词埋好;
行程中录音录像,留下证据链备份;
出问题时同步走投诉平台、微博@文旅、点评类App低分反馈;
同步发动多个小号“联动发声”,制造舆情压力;
最后提出“退一赔三”,不然就持续曝光。
有意思的是,我翻了翻前段时间一个在小红书上被喷惨的川西旅行社“嗨皮旅行”,大致正是这个流程。
几个大学生出行第一天,就称“甩团+黑车”,当天连发多篇避雷贴,之后更有多个账号轮番上阵,引发文旅部门介入。
而旅行社发布的回应里,甚至包括完整的聊天记录、路线轨迹、车辆营运信息、语音录音。
孰是孰非,有待进一步厘清,但即便如此,还是挡不住旅行社持续被开盒。
“不是服务出了错,而是你无法对抗情绪与平台合力。”那位运营同学一锤定音。
三
客观说,国内精品小团抗风险能力越来越差,这事也不能只怪客人越来越会薅羊毛。
“我们确实是软肋太多。”A君研究“精品小团模式”挺多年,他认为从一开始就游走在合规的边缘地带:
交通运输法规要求旅游车辆9座以上才能申请营运资质,而市面上最多的就是5座或7座车;
领队并非持证导游,身份模糊,在旅游法框架下基本没有“合法岗位”的定义;
公司为了灵活操作,大多采用挂靠、拼团、兼职形式,组织架构一旦出事无法承担标准法律责任。
简单来说,大家都在做“看起来像旅行社”的事,但从法律上来说,都不完全是旅行社。
这就导致一个怪象:你想写个合同保护自己,发现根本没有资质主体可以签;你想走流程退钱,但没人能从法务上对接。
A君说得很直白:“不是我们不签标准合同,是我们就不是标准单位。”
听上去挺魔幻,但这种现象在川西、新疆、西藏等小团密集线路非常普遍。
南塔县疆精品小团常规路线白沙湖/旅界实拍
因为这些地方路况复杂,客单高但变数大,传统旅行团做不了,也不想做。
于是大量自由职业者、中年转岗司机、旅游博主都开始涌入这个领域,“拿一辆车、一台相机、一张行程单,就可以上路赚钱。”
我问那你们怎么规避风险?
A君说他们公司花了钱专门买“特殊保险”,就是怕出事赔不上。
“现在已经不是说服务能不能做好,而是万一出事谁来兜底。”
可惜,大部分同行并没有这么自觉,他们更倾向于“能上就上,出了事再说”。
这也造就了一个极端讽刺的结果:
那些认真对待行程、设备、客户体验的团队,反而因为留下了清晰记录,更容易被“反向索赔”;而擦边团、拼车团、野导团,全靠“无痕操作”,反而安全地活着。
平台分不清,客户也分不清。
最后吃亏的,是那个认真把每一张照片都修好、每一段视频都剪完的“领队兼导游兼司机兼情绪陪伴师”。
四
“我们现在做的不是旅游,是防御。”
这是A君那天让我印象很深的一句话。我没接话,只是在心里记住了这句话的语气,不是愤怒,是疲惫。
这种疲惫并非他一个人独有。
在川西、西藏、新疆这些“精品小团密集带”,越来越多的从业者开始“选客”。不是为了提高服务门槛,而是为了规避风险。
前几天,A君和一个年轻女性客人在合同上极限拉扯了三天后,忍不住问了句“您是做啥工作的?”
对方委婉告诉他“是法律工作者”,吓得他连连战术后退,取消合同后才敢说几句“忠言逆耳”的实话。
但客人是选不完的,单也不能不接。
作为各知名旅游目的地的大型就业蓄水池,一些从业者说,“精品小团”现在的竞争不只是服务,而是对风险的承受力。
这并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。
小团旅行本质上是疫情后催生出的行业新品类,源于游客对体验感、灵活度、个性化的需求,但与之匹配的车辆、导游、合同、营运资质、责任划分等法规制度几乎没有跟上。
那解决办法有没有?
A君说,有,他称现在四川省文旅厅已经开了三次专家会,尝试探索新业态合规化路径。
但在这些方案落地之前,大多数旅行社只能选择自保:接安全的客人,签能控的合同,规避所有不确定性。
而这种“只做最简单的单”逻辑,正悄悄侵蚀着曾经的“个性化旅游”理想。
因为更大的问题在于:怕投诉的情绪,会不会是从业者传染给游客?
当服务者开始设防,客人也可能开始反设防。最后,原本应是“信任+体验”的一场旅程,变成了“试探+存证”的心理攻防。
A君说:“现在客户发一个问询,我们就先问几个问题,心里打分。你一旦被标成‘黄灯’,我们就宁愿不挣这个钱。”
不是因为客人不好,而是因为没法赔得起。
“平台永远是偏向用户的,我们不是反对维权,是希望维权能有边界。”